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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1-06 | 上報

【神鵰俠侶】從萬人迷到癡情種 金庸如何重定楊過人設

【神鵰俠侶】從萬人迷到癡情種 金庸如何重定楊過人設

楊過是《神鵰俠侶》的主人公,戲份最多。不過,金庸到底想寫楊過的什麼呢?「後記」說得很清楚:

「神鵰」企圖通過楊過這個角色,抒寫世間禮法習俗對人心靈和行為的拘束。禮法習俗都是暫時性的,但當其存在之時,卻有巨大的社會力量。師生不能結婚的觀念,在現代人心目中當然根本不存在,然而在郭靖、楊過時代卻是天經地義。(花皮版《神鵰俠侶》,頁1661)

金庸將楊、龍二人的「師生戀」視作「禮法習俗」的範例,透過書中各人對楊龍戀的態度與看法,從而引起讀者對「禮法習俗」必然性的反思與討論。金庸親自告訴讀者小說的主題;然而,從《神鵰俠侶》的人物角色與情節發展來看,讀者是否能夠從中體會、領略金庸所布置的主題呢?

再進一步說,這段「後記」寫於1976年金庸再次改寫《神鵰俠侶》之後,這個時候,《神鵰俠侶》已經連載過兩次,也正式修改了兩次,那麼「楊龍師生戀」的意義,到底是作者創作小說時原有的想法,還是在改寫時才重新賦予的重點?

無可否認,「楊龍師生戀」是推進小說情節的催化劑,但實際上只有一次成效而已。推動故事情節發展,讓楊過增加江湖歷練、提升武功、不斷成長的關鍵,是「小龍女離他而去」。小龍女四次離開楊過,只有第二次離開與師生戀引起的衝突有關;其餘三次,兩次出於誤會(誤會楊過不想跟她在一起、誤會楊過與郭芙有婚盟),一次出於救楊過。

楊龍二人的不幸與困惑,更多是來自小龍女本人與郭芙,前者自作主張,後者鹵莽衝動,兩個自以為是的人讓楊過嘗盡了苦頭。因此,儘管金庸親口說「楊龍師生戀」帶出了對傳統禮法習俗的反思,也實在難以讓人生出共鳴。
(延伸閱讀:回覆讀者次數最多的小說!金庸答客問之《射鵰英雄傳》篇
然而,金庸到底想寫什麼呢?其實,第三次華山論劍重定天下五絕時,金庸已經透過黃蓉之口說了出來:

黃蓉笑道:「⋯⋯過兒呢,我封他一個『狂』字,你們說貼切不貼切?」黃藥師首先叫好,說道:「東邪西狂,一老一少,咱兩個正是一對兒。」⋯⋯楊過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,和小龍女相視一笑,心想:「這個『狂』字,果然說得好。」(舊版《神鵰俠侶》第七六三續,1961年6月24日)

重定天下五絕「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」,可以說是《神鵰俠侶》故事走到尾聲的「蓋棺論定」。「五絕」稱號雖然重新釐定,但其中四人都是《射鵰》舊人,稱號中所反映的人物特徵與個性,都是舊有形象,只有楊過才是真正在《神鵰俠侶》的舞台中,上演一段又一段狂放不覊的戲碼。

金庸寫楊過的「狂」,比「楊龍師生戀」更全面地挑戰傳統禮法,可見楊過在小說中的重要性。楊過是《神鵰俠侶》成敗的關鍵,金庸深知如果把楊過寫壞了,《神鵰俠侶》就不算成功。因此,金庸在1973年改寫《神鵰俠侶》時,便將其中一個改寫重點放在楊過身上,為楊過去蕪存菁,刪掉舊版故事中「效果不佳」的寫法。

《射鵰英雄傳》的成功讓金庸意識到,武俠小說如果想吸引讀者,除了要有超乎想像又合乎現實的武學脈絡,最重要的還是要有討喜的主角。郭靖「淳厚」貼地、黃蓉「聰穎」出眾,已經為武俠小說的成功模式做了最佳示範。在《明報》草創時期,金庸更需要一個能夠同時讓男性接受、女性愛慕的角色,才能讓小說熱度延續,甚至再創佳績。
(延伸閱讀:傻傻摸不著頭腦?金庸武俠小說《倚天屠龍記》正集、續集劃分理由?
楊過無疑是個萬人迷:英俊的外表、狂放的性格、聰穎的資質、俠義的心腸、重諾的言行……,除了沒有顯赫的出身與順利的際遇,金庸看來把所有能夠吸引人、讓人欣羨的客觀條件,全部給了楊過,甚至還有「秘密武器」。試看:

李莫愁⋯⋯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,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臂,心中一凜,不知怎的,忽然全身發軟。⋯⋯她活了五十餘歲,仍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女之身,⋯⋯一生從未與男人肌膚相接。⋯⋯這少年雖是小小年紀,身上自有一股蕩人心魄的男子氣息,李莫愁斗然間遇到,竟如痴似呆,心餳骨軟。(舊版《神鵰俠侶》第二七續,1959年6月15日)

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,急忙捋高他的衣袖,取出一柄小刀,割破他的下臂,推擠毒血。推了幾下,鼻中又是聞到一股氣息,這氣味奇特異常,說它香不是香,說臭更不是臭,從那少年腋下發出,不覺心中一蕩。黃蓉不自禁的臉上微現紅暈,向郭靖斜目望了一眼,心想:「這時候竟會想起咱們新婚之情,當真好笑。」(舊版《神鵰俠侶》第三一、三二續,1959年6月19-20日)

舊版《神鵰俠侶》江湖中武功最高的兩大女角,一個五十多歲,一個三十多歲,但一接觸到只有十四、五歲的楊過身上的氣息,都不約而同「心中一凜」、「心中一蕩」。原來,金庸還為楊過設置了獨特的 Pheromones(費洛蒙),天生就能夠吸引雌性。不止如此,舊版故事中的少年楊過,狂放行為可不限於打破師生的禮教大防,還有面對異性時完全不加約束的輕浮舉動與情感投入:

楊過一覺醒來,天已發白,⋯⋯陸無雙鼻息細微,雙頰暈紅,兩片薄薄紅唇略見上翹,不由得心中大動,暗道:「我若是輕輕的親她一親,她決不知道。」少年人情竇初開,從未親近過女子,此刻朝陽初升,正是情慾最盛之時,想起與她接骨時她胸脯之美,更是按捺不住,伸過頭去,要親她口唇。

尚未觸到,已聞到一陣甜香,不由得心中一蕩,熱血直湧上來⋯⋯(舊版《神鵰俠侶》第一六四續,1959年11月1日)他一見完顏萍的眼波與小龍女相似,一縷情絲竟莫名其妙的纏到了她身上。(舊版《神鵰俠侶》第一七九續,1959年11月16日)

為了讓楊過成為萬人迷,但凡能夠讓異性留下印象的言語與行為,甚至人格特徵或與生俱來的本錢,金庸似乎什麼招數都用上了。只是,隨著情節推進,金庸發現,原來只需「情深」一招,就足以讓《神鵰俠侶》成為武俠小說中的經典。有了這種體認,1973 年改寫時,金庸就刪掉其他「花招」,「獨沽一味」地寫楊過至死不渝的深情。

於是,黃蓉為楊過推擠毒血,不再聞到發散自楊過腋下的氣息;李莫愁下不了手,不是因為楊過的男子氣息,而是一時心軟。楊過想親陸無雙時,就會想到姑姑,之後想親完顏萍眼皮,只是因為跟姑姑很像,而不是出於「情絲」轉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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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庸在修訂時刪掉的,還有楊過年輕時「研發」的劍招。楊過看到朱子柳以書法融入武功,就自己琢磨,想著以四言詩句化為劍招。後來與公孫止的黑劍金刀對戰,就使了出來,一時間讓公孩止難以破解。最後是金輪法王出言提示,預先背出詩句,公孫止憑詩知道劍意,提早防避,新創劍招也就無功而還。

楊過這套劍法對《神鵰俠侶》整個故事來說毫無意義,卻能在連載時增添閱讀趣味。當小說走過「快閃」的連載歲月,邁向足以傳世的經典鍛造年代時,像四言詩劍法這種只提供一時趣味的情節,只能在金庸小說創作史上曇花一現,最終被金庸捨棄、淘汰。

*本文摘自《流金歲月:金庸小說的原始光譜》,遠流出版公司出版。



【神鵰俠侶】從萬人迷到癡情種 金庸如何重定楊過人設

【作者簡介】

邱健恩


畢業於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,後獲香港浸會大學哲學碩士,蘇州大學文學博士。任教於香港專上院校,歷任講師、高級講師、助理教授,以文獻學、語言學、流行文學為研究方向,近年專事研究金庸小說的文本和文創現象。

曾於 2009 年舉辦「金庸小說版本展」,展出逾300件舊版金庸小說文獻,是華人地區首創。2010 年,發表〈自力在輪迴——尋找金庸小說經典化的原始光譜〉,根據多年收藏的舊版小說,釐清金庸小說從連載到單行本的文獻系統與相關問題。2013-2023 年間,曾多次獲香港文化博物館委任為特約研究員,並為籌建「金庸館」借出逾 1800 件藏品。 著有:《漫筆金心──金庸小說漫畫大系》、《何以金庸:金學入門六大派》。

鄺啟東


畢業於香港柏立基教育學院,現為退休教師。

自詡是一名金迷,緣起於四十年前閱讀第一部金庸小說《連城訣》,自此遍讀其他,反覆重溫。二十年前,開始收藏不同版本的金庸作品,延展到舊版的書本版、報章及雜誌,以冊數(份數)計,至今已收藏逾二千三百冊(份)。由於收藏數量日多,對金庸舊版的版本系統逐漸梳理出脈絡,樂於和廣大金迷分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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